九渊市西郊的丰汕路两旁种满了乌墨树,茂密枝叶投下浓重的影子,间或有路灯的光芒与车灯交相闪烁。

黑沉沉的夜幕中,一辆银灰色的宾利驶过丰汕路。

车厢的后排座,一个年轻人以极为懒散的姿势斜靠着,宽大的座椅如一张床,将他修长的身形圈成了Z形。

轿车微微颠簸了一下,他的背痛又犯了,脸上是忍耐的表情。随即恢复了惯有的倦慵神色。

他的脑海中又冒出了三年前与母亲争论的情景,此刻想来,不禁更悲伤了。

他的母亲痴迷于永葆年华,四十多岁,虽然被人称作逆生长、不老女神,却在自矜中透出内心的恐慌。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衰老的本质,那些痕迹出现在眼角眉梢,就像病毒,悄悄蚕食着容颜,不可阻挡。

“小杰,你爸爸创立基金会,是为了人类的永生……”

多么可悲,连自己的家人都摆脱不了衰老。想到这里,邝杰在座椅上换个姿势。

人类这个物种,从十来岁,到四十来岁,最多三十年,身体开始大幅衰退,而真正的青春年华,不过区区十年而已。

“为了实现理想,你父亲付出一切……”

“可他也夺走了许多生命,黑鲛人、白鲛人、人类。”

“为了人类永生,死亡只不过是基因链上一个环节而已。”

不择手段的永生追求者,伴随着痛苦和鲜血。

“可这就是大爱。”母亲坚定地说。

父亲最终死得很悲惨,把自己也算作了代价的一部分。

邝杰对父亲感情模糊,印象中,童年很少见到父亲。只有母亲在他身上投入了所有,而他刚才得知,母亲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。那是基因上的疾病。

“妈,我可以继续完成那份理想,但不是为了人类,人类这种自私的物种,不配拥有永生的权利。我是为你。”

三年前,他对母亲这样说过,此时此刻,更坚定了这个念头。

宾利车穿过丰汕路,驶入一扇大门。

迎面是一座宽阔的建筑物,外观看来朴实无华,楼上的大部分窗户开着灯,里面的人还在彻夜工作。

这里是蔷薇基金会,以人类永生为己任的科学组织,聚集了上百名精英科学家。在学术研究的背后,暗中有一群行动专员,称“花匠”,神秘莫测。

基金会一直在关注鲛人与人类的发展。

鲛人与人类的起源都在海洋,属于同宗同源。数百万年前,由于突发的地质灾难,生命体分作两支,一支踏上陆地,进化繁衍至今,成为人类;另一支进入海洋更深处,便是鲛人。踏上陆地的人类,因其生存环境相对舒适,导致基因组中缺少了4000万个额外的DNA碱基对,减缓了人类的进化程度。而鲛人用另一套生态系统进化了几百万年。

与鲛人相比,如今的人类,显然已经成了落后物种。

地球进化史表明,一旦落后物种威胁到先进物种,先进物种就会灭掉落后物种,腾出生存空间。数十万年前,智人也是灭掉了尼安德特人、丹尼索瓦人,得以称霸地球。现在,同样的理念作用到鲛人身上——毁灭人类这个落后物种,同样是鲛人认定的天道法则。

蔷薇基金会为此感到忧虑。

长年对人类样本的研究,令他们越来越失望。虽然实验人体的机能自生能力加速,刺激物能够对细胞构成有效的助生作用,但是始终突破不了的,身体机能的壮大并不能达到飞跃进化的能力。

基金会目前掌握的技术,可以修复改善胚胎细胞的基因组,可是得到的只是体格健康的新人类,尽管能使普通人的寿命达到一百四十岁,可是有什么意义呢?没有大脑功能的同步提升,与鲛人相比,新人类还是一群白痴,与现在的人类一样,只是活得比较久的白痴而已。

人类的大脑功能急待开发,现在的开发程度,平均起来只有百分之五。蔷薇基金会不惜一切,寻找打开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钥匙。

那把钥匙,邝杰快要握到手上了。

此时,他乘电梯升到十三楼,早有助手等候着。

“理事长,这边请。”

进入实验室前,邝杰用手掌搓了搓面颊,倦慵神色缓解一些,与其说为了提振自己的精神,不如说是出于礼貌:科学家们看到他一脸倦色,会认为理事长讨厌他们。

实验室里陈列着各种先进仪器,仪表盘上灯光闪烁,夹杂着频率不同的提示音。迎面的玻璃房间内,一个黑鲛人瘫倒在电脑屏幕前,浑身颤栗着,皮肤变成了蓝色,嘴角淌着涎水。

“……他的脑部神经震颤,全身有针刺的麻痹感……”旁边的人介绍着。

“这有什么作用?”邝杰尽量礼貌地问。

“他的大脑功能比上个月更强了,神经系统在应对我们给予的刺激时,会不断加强自身,目前他的承受力超过人类百分之四十。”

“继续加大实验力度,我想知道极限。”邝杰说。

“现在吗?”介绍者有些惊讶。

邝杰的脸上闪过厌倦的神色。

助手忙说:“理事长的意思,马上进行。”

很快,升高的压力值在表盘上变换着数字。当那个红色的数值达到157.8,玻璃房内的黑鲛人发出号叫……

邝杰及时转过身去,不想看到那些残忍的景像。

他听到玻璃墙壁上传来连续的碰撞声,像是有人把捣烂的西红柿扔到墙上。

邝杰留下一句:“明天把实验数据交给我。”便离开了。

在实验室外面,另一名助手匆匆走来,向他汇报了什么。他乘电梯继续往上,来到十九楼。

1912房间干净整洁,冷冰冰的气息。房间唯一的暖色,是床上的毛毯。

缪璃躺在那里,身上盖着毯子,睡得很沉。

邝杰走到床边看了看。那条毯子似乎唤起了他的睡意,不禁用手掌搓了搓面颊。

“理事长,5号花匠正在会客室等候。”助手低声说。

邝杰点点头,又看了一眼缪璃,转身走了。

薛小莲坐在会客室,看着墙上的画。画上是两条蛇,首尾相对,形成了DNA双螺旋的图案,中间有一朵蔷薇花。整个画面透出一种诡异的悲悯之色。

薛小莲的头发挽在脑后,一身白色衣裙,双眸宁静无波。作为蔷薇基金会的行动专员,她一直默默无闻,甚至忍辱负重。直到有一天,她突然接到一项任务:进入罗堪的生活。

其他花匠已确证,风送流花酒吧的罗堪就是桀罗将军,却没办法更进一步。

时代选择了薛小莲。

可是比她级别高的花匠,至少有二十个,她不明白这么重要任务为什么落到自己头上,是因为她能忍受屈辱,还是她更坚定?

不过她的内心充满感激。基金会一直在关注她,并且发现了她的价值。

接到任务后,她要求一年时间做准备,仔细研究罗堪的资料,尽管资料很少,有些前后矛盾,甚至有明显的错误,她都进行了梳理分析。

资料两个月就研究完了,剩下的时间,基金会给她安置了新的身份、新的家庭成员,她在熟悉这一切的同时,反复地推演各种可能性。

来到罗堪身边并不难,深入罗堪的生活也不难,难的是,如何与他相处?

黑鲛人本身是高级生命体,罗堪又有一千六百多年的生命历程,同时还是一位首领——这样的物种,近乎于神魔。

他看待人类的眼光一定很特别。

但是用什么类比呢?必须有个参照体系,才能加深理解。

是一百岁的老人看待婴儿的眼光?是全球首富看待乞丐的眼光?

都不太对……

就像人类看待宠物的眼光一样——

突然找到了这个点,薛小莲顿悟,由此打开命运之锁。

她先是有意去酒吧参加聚会,使罗堪发现她与众不同的气质。然后她被罗堪收入囊中。一切水到渠成。当罗堪把薛小莲当作宠物对待时,薛小莲故意反抗。尤其是她意外撞见罗堪的真面目后,甚至想杀死罗堪。

这就叫顺势而为、逆向操作。

薛小莲把自己的恐惧暴露在罗堪面前,供他欣赏。在他穿透一切的目光笼罩下,薛小莲的恐惧至真至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