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堪站在书房的桌子前,低头看着棋盘。这是失传的“赤关三劫局”,棋子剿杀在中盘,懂得《河图洛书》才能解得开这副棋局。

罗堪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梦中:黄河与洛水汇流处,焚杀之战。

罗堪的神色变得阴郁,目光掠过旁边的棋谱,那只蛾子还在书页上舞动。他把蛾子驱赶开,合起了书页。

罗堪拉开抽屉,取出一个硕大的药瓶,倒出六粒胶囊。胶囊是纯黑色,泛着明亮的光泽,拿在手里有点粘粘的。他吞服了胶囊,在椅子上静坐片刻,看了看表,凌晨四点十分。

罗堪从书房出来,沿着走廊往深处走去。在一扇门前停下,抬手按动电子键。沉重的圆拱门打开了,他又走了二三分钟,眼前是一台陈旧的电梯。

电梯向下运行,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,头顶的金属缆线擦出火花。罗堪闭目养神,直到电梯摇晃一下,停住了。

罗堪沿着地下隧道往前走。重重叠叠的通道,转过弯,接上了城市的地下排水设施,旁边的沟槽里是流水,连接三个出口入海,分别在东边、南边和西北边。有雨的日子,水会涨到槽边,奔涌着扑向城外的大海。

罗堪加快步伐,空荡荡的脚步声传向黑暗尽头。

他经过一段结构复杂的H型区域,在一个通道口停下步子。

风在远处呜呜响,昏暗的光线里,正有一团薄雾缓缓飘起。丝丝缕缕的雾气从罗堪的头发上掠过,使他的身影更显得高大挺直,如一座雕像。

等候了五六分钟,罗堪终于听见一阵声音。

一团灰白色的影子从通道另一端飘来。影子在通道的水泥板壁上晃动。

六个灰袍人抬着一只大铁桶,自黑暗中走来。

硕大的铁桶里,那位王者,重临人世间。

罗堪早已屈身,单膝跪地,右手抚在胸口,以示敬意。

符珠哩庞大的身躯依然被一块黑布包裹,由于被赫升割掉了27个鳞片,无法再以人的形貌自由行走,只能以人面鱼身的形态存在。一头彩色长发遮掩面容,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,胸口隐约泛着晶莹光泽。

六个灰袍人停下脚步。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妇,那个环卫工老妇处在最前方,紧握桶架的手势,仿佛握着扫帚。

罗堪慢慢站直身,注视着符珠哩。

一位纵贯古今的黑鲛人之王,却坐在一只铁桶里,被几个老年恶徒抬着。罗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。

“好久未见了。”符珠哩发出齿轮碾压的声音,手臂轻轻搭在桶沿。

“是啊,伯父。”罗堪说。

再次亲眼见到符珠哩,罗堪确证了自己的推测。符珠哩显得更虚弱了一些,已无法再建立时空缝隙。但没想到符珠哩虽然鳞片受损,仍然可以牢牢控制恶徒。罗堪仿佛看见,符珠哩脑中的细胞长出了根状的意识之须,它们进入恶徒的大脑,侵占整个区域,发展出固有的思维模式。

那些恶徒被脑电波控制,与尊主建立了紧密联系,类似蜂巢网络的智力结构,超过了语言系统,说明符珠哩仍然具有很强的脑部能量。

假如符珠哩能够自由行走,那就太可怕了。

“没想到,九渊市如今变化这么大。”符珠哩挥了挥手,发出感慨。

“伯父在时空缝隙隐居八十一年,人类社会却是日新月异,正所谓洞中七天,人间千年啊。”罗堪说,“特别是这三十年,人类的城市发展超乎想像。”

“你身在其中,尚且难料,我就更落伍了。”符珠哩似乎笑了笑。

“哪里,其实万变不离其宗。人类还是低劣的生物,只不过吃穿住行的效率和规模提高了。”罗堪顿了顿,试图观察符珠哩的表情,但那个人面鱼身的怪物隐伏在暗影中,只能看到一只猩红的眼睛。罗堪接着说,“从当年伯父建立鮀城,到后来您亲自命名九渊市,这里永远是您的家……”

“我真正的家园在九渊之底,那里才是我的根脉。”符珠哩淡漠地说。

罗堪忙问:“您是打算回到九渊之底吗?”

符珠哩盯着罗堪,静默良久才开口说道:“我还要留在九渊市,有些未竟之事需要处理。”

“城市对您来说很危险,”罗堪诚恳地说,“别的暂且不论,仅就人类使用的各种电子产品,尤其是高压线、输电设备产生的电磁场,对您会有干扰吧?”

“有坏处自然就有好处。”符珠哩似乎很反感这个话题。

“人多、车多,无比嘈杂……”

“你想说什么?”

“我在城中给伯父安排了住处,保证安全……”

“不需要。”符珠哩语气冷淡。

罗堪轻轻皱了皱眉头,但马上转变了话题:“我还打算邀请伯父到我的酒吧小酌几杯。这么多年没有见面,说起来,您是我在人类社会仅存的血脉亲人了。”

“酒吧生意怎么样?”符珠哩似乎心情不错,与侄儿扯起了家常。

“店名叫作‘风送流花’。”罗堪说。

“哦?看来你很喜欢南宋吴文英的词。”

“伯父也记得?”罗堪做惊喜状。

“吴文英当年游历苏州,写下《满江红?云气楼台》——”符珠哩有意不再往下说。

“词的后两句是:风送流花时过岸,浪摇晴练欲飞空。算鲛宫、祗隔一红尘,无路通。”罗堪叹口气,“我觉得吴文英在苏州肯定拜访了某位鲛人,替他抒发感慨——算鲛宫、祗隔一红尘,无路通。唉,什么时候能回到故乡呢?”

“你随时可以走啊。”符珠哩忽然说。

罗堪愣了一下,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。

“谁拦住你了?”符珠哩似笑非笑地问。

“这里——还有些同族需要关照。”罗堪说。

“嗯!”符珠哩重重地吁了口气,庞大的身躯在铁桶里动了动,微微倾身,那只猩红的眼睛更加赤红。“我虽是名义上的尊主,却由于鳞片受损,无法自由行动,实际上九渊市的黑鲛人首领是你啊。”

此言一出,那六名恶徒忽然一起转脸,望向罗堪,脸上露出凶狠狰狞之色。通道内陡然漫过一团阴冷的肃杀之气。

罗堪不卑不亢地说:“伯父误会侄儿了。我们是一家人,有牢固的血缘纽带。我只是在您隐居的岁月中,暂且帮您维持黑鲛人族群的秩序。伯父您一定记得,明朝时,我们族群曾经发生内部分裂,导致自相残杀,之后很久没有恢复过来。”

“你能记住教训,很好。内部混乱只会带来危险,给敌人制造机会。”

“伯父放心,我决不允许有人破坏秩序。我将尽力凝聚黑鲛人,等待您重掌权杖。”

静默良久,符珠哩深深点一点头:“我认可你现在的位置。黑鲛人族群需要一只铁手维持平衡。但我提醒你,不要插手我的家务。”

“哦?侄儿不明白。”

“我和聂深的事,是父子之间的家庭矛盾,你不必过问,明白吗?”

罗堪的态度恭谨:“伯父,我永远尊敬您。聂深虽然背叛了您,但只要您不下达绝杀令,就没有人动聂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