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赫萧,有时候我真是有点恨你,你为什么……”镜中的女子,眼神充满依恋与怨恨交织。

恍惚间,赫萧的身影淡淡浮现于镜中,却低头不语。

(1)

赫萧一只手拖着聂深的胳膊,如同拖着一具尸体,一路拖回到主楼的侧门。他看也不看聂深,抬起手,从柱子旁边的黑暗中拉出一根绳子,拽了两下。

不一会儿,胡丙和老昆匆匆赶来。二人看到地上昏迷的聂深,一句话没有问,马上抬起聂深。

赫萧兀自向前走去。胡丙抬着聂深的胳膊,老昆托住双腿,一起出了主楼,沿着石径往院子西南角走去。

一直躲在背风处的郑锐和叶彩兰,突然看见雾中的人影,吓了一跳。

叶彩兰瞪眼仔细望着:“好像是……抬着聂深。”

雾中的人影渐行渐远。

郑锐准备去探个究竟,叶彩兰却害怕,二人一纠缠,浓雾已将视野完全遮蔽,那几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赫萧径直走到汽车房外面,停下脚步。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榕树,如今早已枯萎。曾几何时,郭保总是将汽车刷洗得洁净明亮,停在榕树旁,随时听候缪济川的差遣。

赫萧打开汽车房。那辆黑色福特老爷车,是缪济川在民国十九年购买的,四缸机器,纯机械手动开棚,经典的双边备胎,车头大雁翱翔的立标仍洁净如新,车内的沙发座椅也没有一丝褶皱。

赫萧绕过汽车,打开后面的司机房,示意他们将聂深抬进去。

把聂深扔到地板上,胡丙和老昆便默默地离开了。

赫萧伫立在聂深身旁,冷眼扫视着,踢了两脚。

聂深悠悠醒来,睁开迷蒙的双眼,艰难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,逐渐适应这个新环境。

赫萧双臂抱胸,俯视着聂深。

赫萧说:“仅凭你踏入禁区这一条罪状,我就能处决你。”

聂深挣扎着坐起身,靠着墙壁,问:“为什么还不动手?”

“为了让你完成缝制任务。”赫萧冷笑着说。

“任务这么重要,”聂深启唇一笑,“如果我不做了呢?”

“你当然会做下去,因为你想要答案。”赫萧说。

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?”聂深反问。

“在这座宅子里,你无论想要什么,都得先把长裙缝制完成。”

聂深默然。

“把全部七块衣料拼合之时,你就能得到一切。”赫萧说,“这不就像是命运图经一样吗?”

聂深注视着赫萧:“看来你知道谜底,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?”

赫萧沉默了。

聂深研究着赫萧的表情,说:“你根本不信任我,却又在一次次试探我。”

“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。”赫萧冷笑。

“为什么把我单独安置在这里?”聂深意味深长地说,“你开始调整策略了,决定让我远离其他客人,以防我被他们弄死。”

赫萧静默片刻,说:“我这么做是因为你得罪了缪璃小姐。她恨你。”赫萧慢慢蹲低身子,直视着聂深的眼睛,“在我的地盘,谁得罪了小姐,谁就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。”

聂深漠然一笑。

赫萧起身离去。外面传来沉重的关门声。

又过了一会,胡丙进来,把聂深做任务的两个紫色大锦盒放到桌上,轻蔑地扫了聂深一眼,转身走了。

这间屋子将成为聂深的新工作室。

聂深从地上爬起来,摇晃着坐到床板上,习惯性地抬起手腕,但那块手表已经不见了。聂深摇摇头,集中意念,闭目沉思。

今晚跟踪缪璃得到的收获看似很多,但实际上却让他感到更迷惑。但有一点得到了确认。

地下室的石门附近发现的死鱼残渣,还有细碎的鳞片,联想到母亲临终遗言提到的“鱼皮娃娃的院子”,以及母亲生前对鱼的惊恐,聂深相信地下室最深处那个黑暗的渊洞里,必然遗落着关于母亲的秘密,很可能也包括父亲的信息。

还有那个郭保,似乎知道很多事,但表现出的样态,却又是那么怪异。说他完全疯癫,又不像。聂深记得母亲在最疯癫时,仍然有一丝理智的,即便在发作狂躁最严重的时期,即聂深四岁到六岁那两三年间,母亲竟有一次把聂深扔到浴缸里,但很快又被复苏的理性和强大的母爱拉回现实。

而郭保的种种表现,仿佛是大脑里有个开关,触发开关即切换到启动模式,并且各个模式之间的表现不同。有的模式是像烙饼一样在地上翻滚,有的模式则是盘腿静坐,似在接收信息,然后,又把各种人声组合,形成传声筒模式,与缪璃展开对话。

缪璃受到的惊吓,究竟是因为郭保的行为,还是因为郭保说出的话?

聂深努力回忆在地下室听到的凌乱的话语,然而脑海中除了一片嗡嗡声以外,无法分辨出完整的字句。

想到这里,聂深的脑袋又痛了起来。赫萧给予的重击,如果再凶狠几分,聂深就完了。那个死神般的管家为什么会如此对待自己?

聂深躺在床板上,昏昏欲睡。

他忽然坐起身。缪璃在地下室对郭保说过一句话:老昆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……

由此可见,地下室藏着郭保,除了缪璃知道以外,赫萧是瞒着佣人的。以掌控一切自居的赫管家,容不得任何人触犯他,这就是他的第一个漏洞:由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,赫萧欺骗了手下。聂深将抓住这个破绽。

第三个工作日从午夜零点开始。这次很平静,直到清晨也没有任何事故发生。

赫萧一大早前往祠堂。

薄雾缭绕,天地间的黯青色略显明亮。祠堂位于宅院东边,雕梁画栋,内部装饰肃穆沉厚。祭橱内摆放着牌位,抬头可见最上面的开基始祖牌位,那便是女修之位。以下各位先祖依序排开,总共放满了三排,气势壮观。两旁对联书写: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,千年香火乾坤久万代明烟日月长。

赫萧曾听义父讲过,缪氏家族出自嬴姓,始祖便是女修。《史记》记载,女修吞了玄鸟之卵而受孕,这条血脉在秦朝达到辉煌顶端。随着秦朝灭亡,嬴姓为躲避仇杀,改为十四种姓氏,散落藏匿在民间;其中的缪姓,便是主脉,直接源自女修——缪璃身上连接着祖先的血脉。

赫萧还得知,义父其实是上门女婿。因为缪氏家族是母系为主,生了女孩便旺,生了男孩总不长久,到了义母这一代,根据家族传统,入赘者必须改姓“缪”,才能进入祠堂奉祀先祖,义父欣然接受,婚后一直深爱义母,并将家族事业经营得风声水起。

缪济川当年对宗族之重视,凭这座祠堂足见其心,每年的祭奠日堪称盛事。然而缪济川突然与亲属断绝往来,并卖掉了电灯公司。那一切都发生在赫萧去英国陪读期间,他与缪璃回国后,缪济川只字未提宅中发生了什么。赫萧唯一知道的是,缪济川对宅屋做了重建,但装潢修缮所需的费用,还不至于使缪家败落,本该留下的巨额财富,却踪影全无。缪济川做的一切,似乎都在为自杀做准备……